《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明与政事》，刘焱著，朱慧颖译，上海公民出书社︱光启书局2024年7月出书，265页，79.00元

　　2008年，国度清史纂修工程楬橥了一项宏大研讨成就药，研讨职员对光绪帝遗体的头发、骨骼和衣物实行了取样检测，浮现个中砷元素的含量清楚高于寻常值。经历具体的科学检测和数据剖析，课题组最终得出结论：光绪帝系砒霜中毒灭亡。然而成就的揭晓并未让这桩史乘谜案画上句号，科学检测大概可能揭开光绪帝灭亡的直接来因药，却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下毒之人，然后者对付清代宫廷政事而言往往更为要紧。但照样让咱们来看看这种广为人知的毒药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张亭栋浮现三氧化二砷对换治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拥有明显的疗效，于是让这种史乘上身败名裂的毒药焕发了重生，这无异于一项摩登版的“以毒为药”。从宫廷斗争中的杀人东西到中药摩登化的告捷个案，砒霜从毒到药的戏剧性转化突破了当今概念中两者显而易见的对立。

　　固然咱们招供“是药三分毒”，但正在良多状况下，这里的“毒”每每被认识为正在调治中需求被规避或裁汰的“副效率”；而另一个咱们所熟识的俚语“以毒攻毒”，则暗指着“毒”唯有正在特定的至极状况下可能行动调治权术利用。换句话说，咱们现正在所认识的“毒”大概上是负面的、无益的，而“以毒为药”的调治战略则是较为罕见而特别景象。但这种概念自古云云吗？昔人奈何了解毒药？奈何利用毒药？正在宫闱秘史的猎奇故事与科学前进主义的叙事除表，咱们又该奈何讲述毒药的史乘呢？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史乘系副老师刘焱的新著《以毒为药》便从“毒”这一习认为常的观点启航，从医学学问、调治实施、身体感等角度为读者矫捷讲述了中国古代对毒药的认知与利用。该书英文版于2021年由华盛顿大学出书社出书，并获取2023年度美国医学史学会韦尔奇奖章（William H. Welch Medal），这是继其导师栗山茂久的《身体的发言》（1999年出书，2001年获奖）之后，第二部获此殊荣的中国古代医学史作品。

　　正在中国脉草与药物史范畴，中国的医史研讨者早期多鸠合于文件的料理与考释；正在与西方博物学做比较的历程中，中国脉草的分类系统亦获得了海表学者的体贴。近十年来，跟着史学界的“物质转向”，药物史也成了医疗社会史范畴新的拉长点星空真人官方刘幼朦评《以毒为药》︱毒药的文明列传。正在物质文明史的视角下，个体药物——比方人参、大黄、槟榔、冬虫夏草等——的社会性命或文明列传成为研讨的主流。正在这类研讨中，药物的利用、消费及环球活动成为要紧的体贴点。只是，栗山茂久指出，固然稀少药物的社会史研讨确有其代价所正在，但满堂性驾驭药物的“史乘生态学”则更具寻事性。刘焱的《以毒为药》践行了其导师的理念，尖锐地驾驭住中古中国药物学问与医疗实施中的要紧观点“毒”，并从此启航，显示了一部涵盖医疗、文明、政事、墟市与宗教的全景式图像。“毒”是其切入点，而更空旷的“史乘生态学”则是其落脚点。正如杰里米·格林（Jeremy A. Greene）和瑟乔·西斯蒙多（Sergio Sismondo）指出的：“对人类学、史乘学、社会学与形而上学范畴而言，药物可充任一种叙事东西，用以探究加强并坚持其利用的政事、经济、文明与信念要素；它也可行动一种追索东西，用以阐明学问、资金与人群正在环球的纷乱活动。”

　　自2010年摆布今后，英文学界慢慢兴盛了合于“毒”的研讨，知名医学史家大卫·阿诺德（David Arnold）将其称之为医学史与医学人类学范畴的“毒物转向”（toxic turn）。“毒”正在史乘中有着多重面向：它可能是暗杀或兵戈的东西，可能是令人上瘾的毒品，可能是人们正在捕猎、除虫、调治与印染时利用的闲居之物，也可能是处境中的污染物。因而，正在学者动手反思这些“有毒”的史乘之前，它们往往阔别正在医学史、执法史、食物史与处境史等诸多范畴。这些研讨固然主旨各异，但都把“毒”视作天然与文明的中心范畴，着重正在社会文明的脉络下访问毒的史乘。较早合于“毒”的研讨鸠合于十八世纪之后，更多协商近代社会或殖民政权对百般毒物的研讨、认知、界说与执掌，并将其视作“摩登性”的表征之一。近来合于“毒”的研讨逐渐鸠合于医学史范畴，体贴毒正在调治实施与学问巨子修构中的中枢身分。2021年便有三部合于“毒”的医学史/医学人类学的作品出书，区别访问了中古中国、近代早期的欧洲与现代藏医学中对有毒药物的认知与操纵，《以毒为药》便是个中之一。

　　“扔开剂量道毒性便是耍地痞！”这句中文汇鸠合的打趣话通常被用于百般科普文件之中。即使缺欠肯定实在凿性，它但却与文艺兴盛时候知名医师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 1493-1541）的名言有着殊途同归之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毒药，是精确的剂量划分了药与毒的周围。”帕拉塞尔苏斯的意见奠定了西方近代毒理学的根蒂，也成为西方医学史上药、毒判袂的要紧一环。刘焱指出，固然中西方古代医学都有着行使毒药的古代，但其对毒的立场却有着清楚的分歧。西方医学从公元一世纪动手逐渐将所谓“绝对毒药”从药典中剔除，而有毒药物却平昔是中国古代药学的中枢实质。

　　固然专业中医对有毒药物的利用并不不懂，但正在日凡人的闲居认知中，中草药往往是自然、温和、安详无毒的。这种认知是一种摩登性的产品，当咱们回归古代文件时，它便会遭到极大的寻事。《周礼》有“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共医事”的记录，《素问》也有“毒药攻邪”的说法，这些都讲明白毒与药之间的亲密相干。作家开始从字源学与文件学的角度追索了“毒”的多重意涵。正在《说文解字》中，除了“害人之草”，“毒”还被证明为“厚”；正在早期医学文件中，“毒”指代热烈之药。这都显露了“毒”所具备的正面意涵。“毒”的两面性正在药学文本中获得了更越过的显露：正在《神农本草经》中，有毒无毒是三品划分的要紧凭据；《本草经集注》也记录了多种行使毒药的要领，包罗剂量驾御、药物配伍和炮造加工。

　　对词义的追索论证了中国古代毒药正在本体论之上的可塑性，接下来的章节则显示了环绕毒药修构的纷乱的旨趣之网。行动一部受“物质转向”影响的作品，豆瓣上的几位读者却迷惑于个中物质文明属性显露不强，反而更多地正在探求思念、学问、巨子、身体感等诸多如同与“物”同床异梦的话题。实在，中文读者所熟识的物质文明史与消费主义和闲居存在亲密联系，这类研讨体贴物质正在分娩、相易与消费历程中被付与的标记旨趣，加倍偏重物正在修建人际联系与社会区隔中的效率。但这种取向中太过的社会修构主义曾受到科技史家白馥兰的反驳，她评论道：“正在迟缓繁荣的（物质文明研讨）范畴中，学者将工艺品看成一种现成的物品或黑箱，无论正在分娩照样利用阶段都正在实质上纰漏了它们的物质特征或物质控造，转而聚焦于消费与阐释的符号学。正在这种剖析脉络下，工艺品酿成了恭候被填充旨趣的空瓶子星空真人官方，正在阐释中简直有着无尽的可塑性。”

　　而当今的科学史或学问史范畴，则将物视作一种“社会-技能体系”或“聚会”（assemblage），并夸大概括的概念、表面、学问系统爆发于人通过武艺与周遭物质宇宙的互动之中。因而，通过“物”的透镜，折射出的不但仅是人付与其的标记性意涵，还相合于物性的认知、解决物的武艺、利用物的体验等等星空真人官方，后者则与物自己的特征亲密联系。全部到毒药的例子，毒药正在中古社会被付与的旨趣与它自己效用的两面性及其热烈的调治特息联系。正因毒的潜正在危险，医者需求行使一系列的技能权术实行操作解决；因其热烈的本质，毒被用于对立鬼神所致的致命疾病；因服用毒药带来的分表身体体验，五石散与丹药被付与了分表的代价。

　　倘使以学问史的视角来看来此书，大概会更知道地了解到作家立论的重心所正在。第二章到第四章固然主旨各异，但都正在探求一个学问史上的经典论题：学问与巨子。学问便是权利：谁控造学问，谁可评判学问的精确性，谁可声称学问的正统性；什么学问是主流，巨子性的学问文本奈何被创设性地正在地方被移用；什么学问被排斥为歪门邪道，被主流排斥的学问群体奈何反抗——诸云云类题目，都长远显露了学问的分娩深深嵌入正在权利汇集之中。南北朝时候的医者试图通过编辑医书模范造药学问，并把墟市中的采送之家与药商贬低为武艺低劣、过河抽板之徒。唐代模范医药执掌轨造、编辑《新修本草》，一方面意正在为多元稠浊的药物学问供应国度背书的巨子性文本，另一方面也标记着焦点向地方的权利渗出；但正在巨子性文本的利用中总要面临地方处境与资源的实际处境，地方性学问并未跟着国度药典的编辑而消释。中古疫病风行、鬼神致病观与对蛊毒的错愕不但带来了医学思念的变迁，同时也长远影响着隋唐帝国的国度执掌。对当今读者而言，医学与政事爆发相干如同是摩登民多卫生兴盛后产生的处境，但从年龄时间的“上医医国”，到唐朝的“治国如治病”，再到宋代的“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政事性的医学隐喻正在中国古代文件中继续如缕，中国古代宇宙观中的人体、国度与宇宙之间也存正在着彼此感受的联系。因而，认识中国古代的政事文明，医学也是弗成或缺的一环。

　　作家正在第五章通过孙思邈的医案记载，协商了科学史中一个被几次论及的话题：体会（experience）。正在西方科学史研讨中，体会/试验被视为近代早期科学革射中最为要紧的了解论繁荣之一。正因云云，正在其他文雅的古代科学中寻找“体会主义”的萌芽便成为科学史的要紧论题之一。这种取向虽有其旨趣所正在，但大概更值得诘问的题目是：体会是否能组成中古医学的要紧了解论取向之一？幼我体会与古代巨子正在学问分娩中存正在怎么的张力？这些题目昭着难以通过孙思邈的个案来作出答复，只是作家将方书的编辑看作与本草的注疏古代极为差另表形式，这也提示咱们偏重差别医学文类的编辑所带来的新的学问古代的呈现。

　　本书结果两章大概是最令人着迷的局部，它们体贴了两类正在中古中国广为人知的“毒药”：五石散和丹药。这一主旨涉及了昔人利用毒药更为长远而终极的方针：强身与羽化。因为服散与服丹正在中古士人中普及风行，古人对此多相体贴。然而正在考索服食之风的兴衰过程之后，古人研讨多夸大其对身体和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本书则另辟门道，测验从身体感的角度来证明一个永远存正在的题目：即使昔人对服散与服丹的争议一贯，但为何这一风尚自魏晋至隋唐数百年间长盛不衰？作家论证，中古士人、医家与羽士并非对石药和丹药的潜正在危险一窍欠亨；与此相反，他们时常会夸大这类药物需幼心折用，如有欠妥，它们便会转化为致命的毒药。可是毒背后的强盛效用与服药爆发的激烈体感却让昔人自负，这是强身与羽化的必经之道。

　　《以毒为药》不但将毒药置于中古中国的社会文明布景下实行访问，行文中也一贯显显现作家宏观的比拟视野。作家尖锐地指出，中国古代“毒”的两面性与古希腊pharmakon一词有着殊途同归之处，后者亦兼具“治病之药”与“害人之毒”的意涵。固然作家以为中国帝造时间并没有呈现西方古代医学中的药毒判袂趋向，但自宋代之后，毒的负面气象更为凸显，正在六朝隋唐风行的服散与服丹之风阑珊，医者对竣猛之药的利用渐趋落伍。这些景象是否讲明近世中西古代医学对毒的立场有着肯定的趋同繁荣？这大概是值得进一步追索的题目。相较于医学思念，药物的跨文明流传与比拟如同有着更强的可行性。各样古代医学往往存正在着相异的宇宙论与身体观，于是正在跨文明转译的历程中往往会碰到弗成通约性的题目。对药物而言星空真人官方，固然对药效的阐释照旧离不开医学表面，但药行动一种可能被侦查、描摹的客观事物，它与实施而非表面古代有着更强的相干星空真人官方。

　　固然本书探求的时间距今已过千年，但作家仍有着激烈的实际存眷。结语中提到了青蒿素与三氧化二砷的告捷案例，也提到了马兜铃酸事故惹起的中药安详性争议。这也提示咱们，纵然正在摩登社会中，咱们也难以把“药”和“毒”化约为单纯的二元对立规模药。二十世纪今后中医的摩登化和环球化也正在很大水准上导致了对古代医学的浪漫化认知，良多中西医的对立气象便爆发于此，中药自然无毒的群多气象便是个中之一。近来，很多近代医学史的研讨指出了中医理念化气象呈现的史乘渊源药，而古代医学史则越来越全力于开采古代医学系统的多元与异质性。从这一角度来看，《以毒为药》又正在中古史与医疗社会史范畴迈出了坚实的一步。